刘士杰先生一路走好!
2019-05-04 15: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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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士杰先生一路走好!

刘士杰:笔名若文。江苏无锡人。(1941---2019.5)196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历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所实习研究员,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副研究员。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论文集《审美的沉思》、《诗化心史》,专著《中国戏曲史话》、《走向边缘的诗神》,评论《为沙鸥形象的典型性一辩》,另还发表小说、散文、杂文和作家专访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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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化的感觉与想象——读章闻哲的诗


作者:刘士杰



      有不少人认为,当代诗歌的“诗意”正在渐渐丧失。中国当代诗歌的进程就是一个“去诗意化”的过程,至少表面上如此。我读许多诗人的诗歌却并非如此,尤其,当我在读70后诗人章闻哲的诗歌时,更觉得当代“去诗意”说的偏面。当代诗歌所抒写的对象可以是“非诗意”的,即反理想主义的,但诗歌却必定仍然要求用“诗意”去抒写“非诗意”,这可以在当代诗歌文本中得到普遍的印证。

以前没有读过章闻哲的诗,现在读的也只有59首诗。但是,就这么几十首诗,却使我看到了一位成熟的诗人。看一位诗人是否成熟,其重要的标志之一,就是看他是否具有诗意化的感觉与想象,或者是否具有美学意识形态思维。众所周知,感觉与想象并非诗人所专有,普通人都有。而诗意化的感觉与想象却是作为诗人所不可或缺的。诗人与普通人的不同,在于前者所拥有的诗的王国具有超验性,也可说是超验世界,而后者所面对的则只是经验世界。

像所有女性一样,章闻哲对周围的世界具有敏锐、细腻的感觉。但是,如果仅止于此,作为诗人还是不够的。在一般人的想象中,女诗人总是钟情于花花草草。章闻哲似乎也不例外,在这几十首诗中,就有好几首写花的诗。同样写花,她写得就不同凡响。在《我与一朵花的抒情》一诗中,她别出心裁地居然写“一朵死去的花”,“死去的花”有什么好写的?不会又像林黛玉那样怜惜“红消香断”而葬花吧?当然不,你看她“省去 / 大量的,怜悯和 / 不必要的伤春”,却“令我全神贯注地 / 把自己投进了它的 / 死亡中去 / 我像个忠实的赏花人 / 尽管,是一朵,死花的 / 赏花人”。试问在现实生活中,有谁会“全神贯注地 / 把自己投进”一朵花的“死亡中去”?有谁会充当“一朵,死花的 / 赏花人”?只有诗人,只有我们的女诗人才会在一朵死花上找到诗意化的感觉。诗意化的感觉。具有一种魔化的力量,甚至能赋予死花以生命。于是,女诗人就和死花有了对话:”我告诉它,我是 / 不受蛊惑的。/ 结果它反唇相讥:/ 我也是,不受 / 蛊惑的。/ 它说它 / 不是一朵,白活了一场的花 / 它说它 / 只能带着花的光环,死去”。一朵花,草木之躯的花,居然说它“不是一朵,白活了一场的花”,并且说“只能带着花的光环,死去”。虽然,这只是女诗人对死花的主观的诗意化的感觉,并使之对象化,却仍然为自己的这种超验的感觉而震惊。于是,“这让我认识到,一朵花的死 / 是神圣的,是 / 不可侵犯的。”因此她尊重“一朵花的 / 名誉,和一朵花的 / 尊严”。就这样,女诗人以她对死花的诗意化的感觉,诠释了生命应该是平等的,应该受到尊重和敬畏的道理。同样写花的死亡,《茶花凋零时》中的“我”几乎同样面对死花,同样具有诗意化的感觉,但却写出了别样的精彩:

此刻

我站在,她死去的世界里。

而她

躺在,我活着的世界

我惊异,于此等

交换。

就像你,涂上了绿

然后,被归入,绿色的种类

当然,当然

这一次,我被涂上了死亡。

我怀疑,她不在植物界

我也许,能呼唤出一匹河马

似拥有凶猛的力量

却并不能呼唤出,一小朵雪白的她

在这首诗中,不仅诗中“我惊异,于此等 / 交换”,而且也使读者惊异人与花的生死“交换”。这是“我”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地体验茶花的生死。同样体现了人与万物生命平等的思想。源于这种生命平等的思想,甚至“我怀疑,她不在植物界”,而是与人一样有灵性、有尊严的生命。最后三行以大与小、凶猛与柔弱的强烈对照,表现了“一小朵雪白的她”的高贵与自尊,以及“我”对凋零的茶花的敬畏。

从以上对两首诗的分析,可见女诗人那诗意化的感觉不仅停留在物象的表面,而是由此形象地阐发了深邃的思想和哲理。

章闻哲诗中的想象也是诗意化的。所谓“想象的诗意化”反映到文字上,若要寻究其源头,实为俄国浪漫主义诗人茹科夫斯基所说的“用语言重建造物”之意。在《密码和注脚》其四中,女诗人写道:“假如我手持莲花 / 人间烟火便是灿烂星辰 / 今晚星空斜挂下来 / 一端系在购物广场的十楼 / 另一端刚好系在我所在的二楼窗棂上 / 我们拉好银河,等着牛郎织女走上去 / 亲爱的,说好了,你不牧牛,我也不织布”,“密码和注脚”都是抽象的数字和概念,而诗人却引发了如此美丽的想象。“莲花”带有佛教的色彩,佛是坐在莲花座上的。由“人间烟火”想象为“灿烂星辰”,由“灿烂星辰”想象到银河,再由银河想象到神话中的牛郎织女。而这银河竟是由“我们”“拉”来的,“一端系在购物广场的十楼 / 另一端刚好系在我所在的二楼窗棂上”,多么奇谲的想象!这种想象把现实和神话结合起来。神话就是想象的结果。所以神话也就有诗的美质。《荷马史诗》所描写的就是希腊神话。在古代,先民通过对神的想象,使艰苦险恶的自然环境在他们眼中变得可以接受的栖居之所。因此,对诗意化想象的关注,能使“人诗意地,/ 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荷尔德林诗句)。正因为人们所生活的世界是远不完美的、世俗的世界,人又是有限的时间性的存在,想象的本质功能就在于把无限的东西引入有限。所以狄尔泰说:“最高意义上的诗是在想象中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见《论德国诗歌和音乐》)这“新的世界”应该是远比现实生活美好的理想世界。

而作为当代诗人,在当代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心理等诸多因素的压力下,产生“反理想主义”是当代的必然。因此“诗意的想象”并不总是意味着表现美好的理想,也可表现对现实的不满,甚至憎恶。如“二律背反”一样,诗人在表现完对现实的指斥后,却又恰恰从反面体现了对美好的理想的追求。如《生活》:

我被它,嚼着

我猜,我已经耗尽了

维生素,耗尽了

蛋白质,耗尽了

水。

我猜我,已经稀烂了

我猜我,已经,被彻底消化了

我猜,生活已经,白白胖胖了

已经,健壮如牛了

我猜,生活可以,扬帆出海了

我猜

它,已经到达彼岸,该

心满意足了

我猜,到那时

生活仍然没有学会,奠纪我,怀念我

倒是,已为草木,或昆虫

的我

我的,卑微,与更卑微的,鸣叫

像一场必然的,祭祀,与追悼

而祭文上,庄严地写着:

我曾经,多么热爱

生活

这首写生活的诗,显然是写的现实生活,而不是理想的生活。在诗中,诗人极写“我”被生活挤兑。“生活”本是抽象的概念,在这里却被物化为张开血盆大口的可怕的怪兽,而“我”竟然“被它,嚼着”,“我已经耗尽了”,“已经稀烂了”,“已经,被彻底消化了”。与“我”相反的是,“生活已经,白白胖胖”,“健壮如牛”,“生活可以,扬帆出海了”。诗人有意将“我”和“生活”对立,有意写“生活”吞噬“我”,写出了生活中人的异化。最后一节写得悲怆:“生活仍然没有学会,奠纪我,怀念我”,而“已为草木,或昆虫 / 的我”,只能发出“卑微的,鸣叫”,在“祭文上,庄严地写着:/ 我曾经,多么热爱 / 生活”。很显然,诗人借助奇特的想象,是在诉说“我”一相情愿地热爱生活,而生活却背叛了“我”,抛弃了“我”。这使人想起普希金的名诗《当生活欺骗了你》。这种人与生活对立、异化了的人的生活显然不是诗人所希冀,所愿意看到的。世界上真善美与假恶丑总是对立共生的。现实生活中总会充斥着丑陋、邪恶的事物和现象。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怀揣小瓶子的女人》:“她的瓶子,装满各种小疾 / 时时,发出,猫 / 溺水般的呻吟 / 她的瓶子,尖叫”,诗人调动我们的听觉,让我们对这怪异的小瓶子感到恐怖。然而恐怖的还在后面,诗人用诸如“鬼火无休止的,纠缠 / 是病入膏肓”、“可让一切腐朽”等诗句来形容这只怪异的小瓶子。而“一个怀揣小瓶子的女人 / 是个被瓶子的气息醺坏的女人”,“她让世界犯了绝症”,“成为,不能痊愈的象征”,这个诡异的“怀揣小瓶子的女人”,令人想起潘多拉和她的魔盒。这种诗意化的想象更富有魔幻色彩。耐人寻味的是,诗人作为女性,却把女人作为人间邪恶的象征。

在章闻哲的诗中,像这样幽暗诡异的诗并非主流,有些诗写得很阳光,很澄明,读来清新可喜,如《表妹》:

如果有一棵树,它成为我的亲戚

我希望是一棵苹果树,我可以叫她,表妹

表妹,有纤小而绿的身体

等她长大了,会有可爱的苹果脸

她从左边的叶子里探出头来

忽又从右边的叶子探出头来,一个快乐

的小亲戚

她也有青梅竹马,也像

婴宁一样荡秋千

又如《亲密的替身》中,一次奇特的人生换位思考,诗中有一个“与生俱来”的人,作为“我的魂魄,我的天使”的“我的替身”,能够“一双铁肩 / 担负着我的生死”,诗人意图向读者破译生死的密码,乍看魅惑,实有挚情;而《拥有一枚银币的少年》一诗则运用了童话的意境,表现一位衣着褴褛的少年,在拥有一枚银币后,也拥有了美丽的梦,那是属于孩童的美梦:“一枚银币,可以买下 / 一座庄园 / 庄园里 / 有数不尽的 / 玻璃弹珠 // 嗨!庄园里 / 还有一架真飞机 / 有一间屋子 / 小人书堆积如山 / 有可爱的小姑娘 / 有铁铁的,小哥们”这是完全符合儿童心理和口吻的梦。然而,“严冬 / 早上的露水 / 从屋檐上滴下来 / 吵醒 / 了褴褛的,小小少年 / 和他的梦”,少年“冬天的 / 体温,将全部施舍给,银币 ”他希望“最好 / 发一场高烧”,“让银币迅速,燃烧起来 / 点亮冬天的树枝。把春天的花朵 / 预支”宁可自己发高烧,要“点亮冬天的树枝。把春天的花朵 / 预支”,真是美哉,少年!诗人笔下的少年何等可爱,何等动人!安徒生笔下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用火柴点亮美丽的梦境,而此诗中的少年则要用自己高烧的体温去“点亮冬天的树枝”,“预支”“春天的花朵”。

E·贝克曾说:“在人身上的那种要把世界诗化(to Poetize reality)的动机,是我们有限生命的最大渴求,我们的一生都在追求着使自己的那种茫然失措和无能为力的情感沉浸到一种真实可靠的力量的自我超越之源中去。”我则想说:由于诗人和语言的嫡亲关系,他们将凭借语言的力量而比别人更快地实现这种自我超越。不知章闻哲是否意识到这点,她的诗基于真实感触和独特想象融合及现当代交汇意识的层面之上,更多地给我这样的感觉。她是一位才女,一位熟练地语言驾驭者,只要她不断努力,潜心创作,相信她定会迎来她的令人瞩目的创作黄金时期。

写于2009年7月18日

北京芳城园寓所

刘士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著名诗歌评论家;《诗探索》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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